（有一种中药叫雄黄，它有解毒杀虫，燥湿祛痰，截疟的功效。过去人们在端午节时要喝雄黄酒，说能去毒。《白蛇传》中白娘子因为喝了雄黄酒所以显了原形，依据就原于此。人们还把雄黄涂在儿童额头，说能避邪。中医里雄黄常用于痈肿疔疮，蛇虫咬伤，治疗虫积腹痛，惊痫，疟疾等。）
传说雄黄得到山川灵气，三千年后能结成圆圆的一颗，光明圆滑润泽，形状就像弹丸，俗名就叫做“雄黄弹”。它的气味辛辣并且馥郁芳香，蚺（ran)蛇（蟒蛇）碰到它也必死无疑。“雄黄弹”大的就像鸡蛋，小的就像龙眼。愈大愈更加宝贵，但是非常不容易获得。
言归正传。话说扬州有个名妓，姓杨名巽（xun），小名巽巽，才十五岁，在同辈的妓女中已经属于色艺出群了。她的声誉非常隆盛，客人如果不是礼物丰厚，根本不能得见她。
湖北有个姓舒的书生，是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弟。此人仪表举止都很华贵，也有才华，风度翩翩。因为父亲的好友某公在扬州担任知府，靠这层关系在扬州做了知府的秘书。
舒某慕杨巽的声名，准备了丰厚的礼物前往妓院求见。老鸨见是知府衙门的人，便带他到内室，让他稍等。等了很久，有两个婢女扶着杨巽出来了。杨巽刚刚小病初愈，蓬乱着头发用一块青丝手帕包着，身穿白衣素裙，没有一点化妆打扮，但是黑黑的头发，白嫩的肌肤，明眸皓齿，显得十分光彩照人。她看到舒某，详细地询问他的家乡亲族，两人应酬答对，双方都觉得情投意合。于是喝茶聊天，十分融洽。
天色渐晚，舒某知道要告辞了。杨巽笑着挽留他，说道：“你为什么这样急着走啊？如果不嫌弃，你我就在这里共进晚餐如何？”舒某自然求之不得，顿时喜出望外，急忙答道：“好啊！”吃完晚饭，杨巽又让婢女拿着蜡烛带了舒某到自己房间。只见房中除了梳妆盒外，还有琴棋书画。舒某擅长弹琴，拿下墙壁上的古琴，解开琴囊观看，熟丝琴弦，玉制弦柱，装潢精美洁净，随手拨弄一下，古琴发出清越异常的声音。
杨巽问道：“你也精通琴艺？”舒某说道：“偶尔为之而已。这具古琴年代久远，你从哪里得来啊？”杨巽答道：“这是卞玉京的遗物啊！有个盐商出了很多金钱买来赠给我的。你没看到琴腹有题款记号吗？”（卞玉京，明末清初人。自号“玉京道人”，秦淮八艳之一。）舒某看到琴腹刻着隶书“四善”二字，下面有一行楷书镌刻道：“风吹大树，水声朗朗。花天月明，心清意爽。”题款署名“乙酉年三月玉京道人”九个字。舒某看了，大为称赞。说道：“你能收藏它，相比一定是个中高手，请你为我抚琴一首，小生洗耳恭听。”杨巽说道：“很久没有抚琴了，今天既然遇到知音，不敢藏拙。如果弹的有差错，还请不吝指教。”于是挽起云袖，轻舒玉腕，口中谱诵着《合欢》之词。唱道：“君何翩翩兮妾何娟娟？未见兮心相怜，既见兮心相欢。花合欢兮并蒂长眷，人合欢兮如意延年。皆大欢喜兮合人天，适所愿兮永弗谖。”（大意：你为何如此风度翩翩啊？我为何如此秀丽？没看到我们两相爱慕相怜，既然彼此心里欢喜相许。恰如美丽的合欢花并蒂相伴，我们也彼此合欢不也如意延年？皆大欢喜啊天人相合，满足彼此的愿望啊，永不相负。）弹完笑着说：“很久没弹琴，都生疏了，千万不要笑话啊！”舒某打着拍子赞叹。
舒某看到桌上有薛涛的书笺（薛涛，唐代才女、诗人。她设计的笺纸，是一种便于写诗，长宽适度的笺。此笺原用作写诗作为诗笺，后来逐渐用作写信。）他挥笔写了一首绝句赠给她，写道：“尘海茫茫几赏音？玉人为谱白头吟。多情惟有红桥月，不照吹箫照鼓琴。”（大意：尘世茫茫能有多少知音？玉人为我谱写《白头吟》。多情只有红桥上的月亮，没有照到吹箫的场景却偏偏照到了你抚琴的模样。）题写完毕，将诗句交给杨巽说道：“班门弄斧，不值一笑啊！”杨巽微微笑道：“‘白头吟’三个字很好，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成为日后应验的谶语？”
舒某听到二更鼓响，想要起身作别。杨巽低声问：“你的主人比起唐朝宰相牛僧孺来怎么样啊？”（典故：唐代诗人杜牧，年纪轻轻很有才华，但是性情疏野放荡，不能自我克制。正好丞相牛僧孺出镇扬州，杜牧在他手下当秘书。扬州有许多妓馆，杜牧常去。牛僧儒派士卒换了衣服秘密跟随杜牧，暗中保护杜牧，杜牧并不知道。这样过了几年，后来杜牧将出任朝廷御史，牛僧孺设宴为他饯行，告戒杜牧:“当了御史要注意行为，也要注意身体。”杜牧谎称:“我平时很注意小节，你不必担心。”牛僧孺笑而不答。派人拿出一个书箱，当着杜牧的面拿出一封封信，上面都记载着士卒的报告，某月某日，杜秘书在谁家过夜，某月某日在谁家过夜。杜牧一见非常惭愧，流着泪下跪向牛僧孺表示感谢，后来一辈子感谢不尽。当时，杜牧三十左右岁，正年轻风流，也是杜牧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当个秘书，没有太多的工作量，所以工作之余，有时间有精力去玩。他年轻风流，有女孩子喜欢，加上有牛僧孺的暗中保护，所以无忧无虑地玩。）舒某答道：“小生不如杜牧多才，知府大人怜惜我的才华，比起牛宰相来还远胜多了。”杨巽听了面色发红，笑道：“即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多在这里和我聊聊天？”舒某大喜，于是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平时人们都说杨巽遇到陌生客人中的风雅之辈，或者相陪下一局棋，或者酬答作一幅画，最厚待的不过就是赠一首诗，从来没有作歌而且以琴声相伴的，况且第一次相见，就留下歇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妒忌舒某的人心里非常不平，派人暗中在知府的面前说舒某的坏话诬陷他。知府笑着将他们打发走说道：“你们不要在我的耳旁嚼舌根子，让怜才的牛僧孺宰相笑话我啊！”舒某听了很高兴，将知府的话告诉了杨巽，两人都为知府的知遇之恩感激不已。从此更加无所顾忌，每天晚上都在一起，时间长了竟然都有了终生到老的念头。别的客人来了，杨巽一概推辞不见，老鸨母因为舒某是知府的客人，也不敢和他多做计较。
不久，知府升任京官。舒某贪恋杨巽，不愿意和知府一起进京留在了扬州。时间长了囊中的盘缠快用光了，不能满足老鸨的需求，平日嫉妒舒某的人又在老鸨耳边恶语中伤他，老鸨母心中更加不满。舒某一来，老鸨就千方百计不让他和杨巽相见。杨巽私下里对舒某说道：“当初你是知府的座上客，因此凡事都能如愿以偿，鸨母敢怒而不敢言。现在什么都完了，平日嫉妒你的那帮人都想借机抱怨，鸨母近日的脸色，你应当看到了。如果不早做打算，恐怕要遭祸水了。”她从手上摘下一对金镯子戴在舒某的腕上，又送给他五十两银子，让他早早离开。并且说道：“我刚刚十八岁，你也只有二十二岁。你暂时等我三年，像杜牧和佳人离别一样。到那时我们都还没有老，一定还有欢爱的时光。以你的才华门第，不愁不能出人头地。你一定要为我努力进取，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怪我现在如此无动于衷。千万珍重自爱！”舒某哭着听她说的话，她说一句点一次头，不得已，两人挥泪而别。
舒某用银子还所有债务，租船回湖北。到了汉皋，估算离家只有百余里路程，因为没有钱租马车，又没有随身的仆从，他只好用包袱包着被褥步行。傍晚迷了路，寄宿在传递文书人在路上的宿舍之中。旅途跋涉劳顿，他一躺下就睡熟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一条巨！吓得他大惊失色，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一会儿，当地人全都来了，看到舒某，大家惊讶地询问他的姓名，有很多知道他。大家都说这条巨蟒伤害了很多人，地方之上正苦于无计可以除害，现在竟然死了，莫非舒某的身上有什么宝物？舒某说没有啊！大家不信，七手八脚打开他的包袱，只见里面用毛巾包着一个东西，大小像鸡蛋一样。有识货的人说道：“这是雄黄弹啊！你有这件宝物，难道自己也不知道吗？”
当初，杨巽每到了暑天就怕虫蚁的叮咬，有个卖漂水的药商赠给杨巽这个东西，把它放在枕头旁边，凡是毒蝎以及蚊虫苍蝇跳蚤臭虫之类，果然全部绝迹。舒某偶尔曾经取出来把玩过，离别的时候无意中裹在了毛巾里。因为识货的人问起，于是他谎称是祖先的遗物，过去实在不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那个人再三地说这件是难得的宝物，大家争相传递观看，都啧啧称奇。从人一起将死去的蟒蛇剥皮取肉，刮鳞解骨，得到了大大小小的珠子不计其数，而蟒蛇前颌上的一颗大如鱼眼的珠子，送给了舒某。人们准备酒食，请舒某到家里小住了数日，用马车送他回了家。
舒某回到家里，老母亲还好平安无恙。妻子已经去世了，他不胜伤感。每每想起与杨巽的约定，他发誓不再娶妻。他将她所赠的金镯变卖掉，购买数亩田地，一边奉养老母一边读书。第二年中了秀才，因为母亲年老，他不愿意再参加会试。又过了两年，算来已经到了与杨巽约定的期限，想起以往两人欢爱的时光，不禁落泪。转念又想是她失约，或许她已经有了别人，辗转猜想思绪万千，不得已只好忍痛割爱。
有一次舒某经过洞庭湖，突然遇到风暴。正巧有个巡抚某公到湖南赴任，官船情势非常危急，巡抚看到整个洞庭湖上的客船都已经倾覆殆尽，唯独舒某的座船安然无恙，惊异不已。急忙命令船夫将官船靠近舒某的船旁，果然转危为安。
巡抚命令下属拿着自己的名片请舒某过船相谈，彼此叙述过往家世，原来两人还有世交之谊。巡抚问舒某有什么本领能使座船在风暴中无恙，舒某自己也感到非常茫然。巡抚忽然看到舒其的头巾上缀饰着蟒珠，张大眼睛看着惊诧地问道：“你从哪里得到这定风珠的？这是稀世之宝啊，难怪你涉险不惊！”舒某这才恍然大悟。他取下宝珠献给巡，说道：“这颗宝珠是我祖先的留下来的，我也不知道它能够定风。您经常为皇上奔走出差，这是您随身必备之物，我把它献给您以备不时之须，聊以表达我的热忱。”巡抚大喜。因为和舒某的情谊属于通家之好，并且共经患难，就让夫人以及众位姬妾出来相见，向家人展示宝珠的奇异。
不一会儿，很多倚红带绿的女眷纷纷站在船舷边，没想到杨巽也在其中！舒某和杨巽相视愕然，不知不觉都流下了眼泪。巡抚见此情形连忙问为什么，两人双膝跪地向巡抚陈述了往事。巡抚急忙将他们扶起，手捋胡须笑着说：“命里注定的啊！老夫正感到惭愧无以回报公子赠珠的恩惠，如今正好将杨姑娘还给你，效仿孟尝君合浦还珠的佳话，报答你的慷慨之情，你觉得怎么啊？”舒某磕头拜谢，问命数前定的说法何来。巡抚解释说：“从前经过扬州，听说杨巽精通翰墨，于是化了三千两银子替她赎身，脱离了青楼户籍，想让她做个帮助处理文书的婢女。后来我到仙女庙祝祷，测算后事，得到第五个卦签说道：‘碧云舒卷碧天晴，杨柳依依送客行。合浦还珠张乐地，公真一笑比河清。’今天再想起卦辞，原来前两句明白地点出了你们两个姓氏，第三句暗切洞庭湖，第四句调侃老夫，这个卦有些戏谑但是也并不过分。这不是命里注定吗？”舒某听了也啧啧称奇。巡抚让人送舒某和杨巽过船，杨巽的衣服首饰价值数千金，也全部让她带走，并且赠钱作为嫁妆。两人叩谢巡抚和夫人，感激涕零而别。（“合浦还珠”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或人去而复回，有称美之义。）
当初舒某的母亲听说洞庭湖的风暴让很多人罹难，非常牵挂儿子的安危。如今看到儿子带着佳人回家，大喜过望。舒某对母亲详细地讲述了往事。舒某拿出金钱置备了田产扩充家宅，买了仆人婢女，居然也像大富之家了。舒母无事就和杨巽下棋，或者看她作画弹琴，非常欢喜，对舒某说道：“从前我因为无人侍奉，所以不让你远离身边。现在我得到儿媳妇，侍奉我非常孝顺。你如果再以我为借口不肯参加科考，这就是你贪恋媳妇，这就是不孝。你应当奋发图强，立志显扬，用来安慰我这年老的娘亲。”舒某不敢违背母命，一科考取了进士，被朝廷选拔为吏部观政。没几年又被升迁为吏部侍郎，被派到扬州任知府，他将老母接到扬州。旧地重来，凡是从前得罪过他的人，他都一概不予计较，因此口碑甚好。杨巽受了诰命，封为恭人。每次在街上出行，从前的青楼同伴都侧目暗中窥视，交口称羡不已。
舒某经常和杨巽闲聊往事，请来画师作《弹珠图》，用来铭记不忘发迹的由来。一时题咏甚多，传为美谈。
里乘子（作者自称）说：“从前牛奇章、裴晋国两位大人，怜才重义，百世之后，听到他们风范的人，无不津津乐道。而舒某一生竟然两次遇到像他们那样怜才重义的人，真可以说是幸运啊！《弹珠图》题咏甚多，不知道至今尚在人间吗？自从杜牧与张好好“花月洞房春”——风流才子扬州一梦之后，今天舒某的经历足以弥补余恨了啊！”
这篇故事以一颗传说“得山川灵气”的“雄黄弹”为题引出了一个姓舒的小公务员的幸运事。主题是说人生中遇到贵人的重要性。“雄黄弹”只是一个引子，关键是舒某先后遇到了两个贵人：一个是父亲的朋友、他的上司扬州知府；一个是与他有通家之谊的巡抚。前者以上司的身份袒护他嫖妓宿娼；后者与他以物换人，将他心仪之人送还给他，而且在经济上资助他。正是因为幸运地遇上了这两个人，使得舒某不仅美女到手而且官场得意，最后封妻荫子，人生极度滋润。
故事中的女主角杨巽，作者只是介绍了她的多才多艺，姿色超群，其余却无细述。杨巽与许多传统小说中的女子例如杜十娘等等一样，是一个可怜之人。十五岁就是妓院中的名角，出身必定贫苦。虽然遇到过许多有钱人，但是她过的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的日子。为了不落下个“暮去朝来颜色故。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结果，她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舒某，指望他能努力进取，争取出人头地。赠给他金银包括那颗“雄黄弹”。舒某离开后，她又被卖给了巡抚，做了个婢女。虽然脱离了妓院，但完全有可能是逃出狼窝又落入虎口呢！
再看这位舒某，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靠关系当上了一个小小公务员。家中有妻，却凭着一张小白脸和舞文弄墨，又有上司的袒护，在风流场中遇上了一个真正的贵人。离开杨巽后他并没有发愤进取，考中了个秀才便想过一辈子了，只是偶然的机会才重遇杨巽。
作者对舒杨二人的结合侧重强调舒某一生两遇贵人，可以看出他是很羡慕的。而对杨巽这样一个弱女子的遭遇，他并没有多少同情，所以这个故事就不及《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和《琵琶行》那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了。
《雄黄弹》
相传雄黄得山川灵气，三千年结成圆颗，光明滑泽，形类弹丸，俗名之曰“雄黄弹”。气辛且馥，蚺蟒触之辄死。其大者如鸡卵，小者如龙眼。愈大愈可宝贵，未易轻得。维扬有名妓杨少女者，名巽，二字巽巽，色艺冠其俦侣。年甫及笄，声誉极隆，客非具厚贽不见。楚北舒生，故世家子，容止甚都，才华丰蔚。以父执某公守扬州，为司书记。慕姬名，厚贽往见。鸨媪导至曲房，令坐少待。久之，两婢扶姬出。姬时小极新瘥，蓬首裹青绡帕，缟衣素裳，绝无修饰。而黑发白肉，明眸皓齿，光彩倍觉照人。见生，展问邦族，彼此略一酬对，意甚相洽。日昳，生欲兴辞，姬笑止之曰：“君去何太急也？如不嫌仓卒主人，即屈晚餐何如？”生喜出非望，亟答曰：“唯唯。”饭毕，姬命婢秉烛导生入己室。室中奁具之外，琴书图画，罗列满案。生故善琴，取壁间琴解囊视之，朱弦玉轸，装潢精洁，随手挑拨，其声清越异常。姬曰：“君亦解此耶？”生曰：“偶尔为之。此琴甚古，卿从何处得来？”姬曰：“此卞玉京物也。鹾贾出兼金购以见贻。君不见腹有款识耶？”生视琴腹镌隶书“四善”二字，下有行楷书铭曰：“风吹空桑，水声浪浪。花天月明，心清意凉。”款署“乙酉春三月玉京道人”九字。生阅之，极为称赞。谓：“卿蓄此，必是高手。请试一挥，愿为洗耳。”姬曰：“久未弄此，今既遇赏音，不敢藏拙。倘有舛误，乞赐指点。”乃高卷翠袖，轻舒玉腕，为谱《合欢》之词，曰：“君何翩翩兮妾何娟娟？未见兮心相怜，既见兮心相欢。花合欢兮并蒂长眷，人合欢兮如意延年。皆大欢喜兮合人天，适所愿兮永弗谖。”弹毕，笑曰：“弦涩手生，君其勿哂。”生击节称妙。见案有薛涛笺，走笔书一绝赠姬曰：“尘海茫茫几赏音？玉人为谱白头吟。多情惟有红桥月，不照吹箫照鼓琴。”题毕，持示姬曰：“布鼓雷门，不值一笑。”姬微哂曰：“白头吟三字甚好，未审可能成谶。”生听夜漏二下，欲起作别。姬低声问：“君居停较牛奇章何如？”生会意曰：“小生有愧樊川，居停怜才，则较胜牛相。”姬面发赤，笑曰：“果尔，君何妨在此少叙。”生大喜，遂止弗去。人谓姬平日遇生客之风雅者，或陪一枰，或酬一画，至厚者赠一诗，曾未有作歌而以琴谱之者，况一见留髡，尤为异数。妒生者心殊不平，使人潜谮于太守。太守笑谢之曰：“君休饶舌，使太牢公笑我。”生闻而喜，述于姬，两人同声称感。自是益无忌惮，夙夜必偕，殆有终焉之志。客来，姬概谢不见。媪以生为太守客，多不敢与校。亡何，太守内擢京卿。生恋姬，不肯偕行。而客囊垂罄，益不能厌媪所欲，平日妒生者又从而交谤于媪，媪益嗛之。生来，尝拒不令与姬见。姬私谓生曰：“始君为太守客，凡事得恣所欲，媪尝敢怒而不敢言。今已矣，平日妒君者皆欲报怨，媪日来颜色，君当窥之。脱不早见几，且不免于祸。”因脱金缠臂一双纳生腕，又赠白金一铤，趣令速去。且曰：“妾年方十八，君方二十有二。请待君三年，以补司勋之恨。尔时齿各未衰，为欢有日。以君才华门第，何患不出人头地。尚其怒力进取，好自为之，莫怪妾此时太恝也。千万珍重自爱。”生泣听姬言，一语一首肯，不得已，挥泪而别。乃将白金略偿宿逋，趁舟旋楚。比至汉皋，计距家仅百馀里，以无资赁车，又无傔从，襆被徒行。日暮失路，寄宿邮亭。跋涉劳顿，一偃仰便已熟睡。平明，见巨蟒僵死身旁，大惊，不知何故。俄顷，土人毕至，见生，讶问姓名，多有知者。群谓此蟒伤人甚多，方苦无计诛除，今忽就歼，君身有何宝物？生言无之。群不信，试展其被，见巾裹一物，大于鸡卵。有识者曰：“此雄黄弹也。君有此至宝，岂不自知也耶？”先是，姬每于暑月，辄患虫蚁，有漂水药商赠姬此物，置诸枕畔，凡虿蠍及蝇蚋蜰蚤之属，果尽灭迹。生无事尝取把玩，别时无意携裹巾中。因识者见问，诡称祖遗，向实不知何用。其人具言其宝贵难得，群争传观，咋舌称异。爰共将死蟒剥皮刳肉，刮鳞解骨，共得大小珠无算。其额上一珠大如鱼目，遂以归生。并各具酒食，延生至家，小住数日，以车送归。生至家，喜老母无恙。问知妻已物故，不胜伤感。每忆姬约，誓不再娶。将所赠缠臂金变易，营负郭田数亩，养母读书。明年，一战捷于乡，以母老，不愿应礼闱试。又越两年，计已逾约，于无人时，追忆坠欢，不禁潸焉出涕。转念业已爽约，玉人或别有主，思维展转，已拚割爱。会有事过洞庭，猝遭暴风。适巡抚某公之任楚南，官舻势在危急，某公见满湖客舟漂覆殆尽，惟生舟安稳无恙，异之。亟命榜人杈依其旁，果亦转危为安。命材官持刺召生至，叙及先世，固有世谊。因问生有何术，令舟无患，生殊茫然。公忽见生角巾上缀蟒珠，瞪视诧曰：“君从何处得定风珠？此诚希世之珍，无怪涉险不惊也。”生始恍然。因取以献曰：“此珠先世所遗，不意竟能定风。公出入王命，此所必需，敢献以备济川之用，聊代羔雁。”公大喜。以生谊属通家，且共患难，令夫人暨众姬出见，并示以此珠之异。乃绮罗粲列，杨姬亦在其中。生与姬相视错愕，不觉双泪承睫。公评问何故，两人跽陈巅末，公亟掖起，掀髯笑曰：“数有前定。老夫方愧无以报赠珠之惠，请效合浦还珠，用答嘉贶，何如？”生顿首谢，并叩数定之说。公谓：“前过扬州，闻姬通翰墨，以三千金为脱籍，将令司内记室。便祷诸露筋祠，默问后事，得第五签云：‘碧云舒卷碧天晴，杨柳依依送客行。合浦还珠张乐地，公真一笑比河清。’今味其词，前二句明点两姓，三句暗切洞庭，四句调侃老夫，谑而不虐。谓非数有前定耶！”生亦啧啧称奇。公命人送生与姬过船，姬衣饰值数千金，尽令携去，并馈金助妆。两人叩谢公与夫人，感激涕零而别。初，生母闻洞庭大风，多遭水厄，甚切倚闾之望。今见子携佳妇归，大喜。生为母备述前事。乃出金益治田庐，且蓄仆婢，居然类素封。家母无事，与姬围棋，或看姬作画弹琴，甚欢，因谓生曰：“前我以无人侍奉，故不令汝远离。兹得汝妇，事我甚孝。汝如再以我藉口不肯计偕，是恋汝妇，即为不孝。汝其奋志显扬，以慰老怀。”生重违母命，是科捷南宫，观政吏部。不数年，荐擢正郎，出守扬州，板舆迎养。旧地重来，凡向所媒蘖者，悉置不校，口碑藉甚。姬受诰命，封恭人。每鱼轩出，昔之俦侣俱侧目窃视，交口称羡。生常与姬话旧事，爰倩画师写《弹珠图》，以志不忘所自。一时题咏甚夥，传为美谈。
里乘子曰：昔牛奇章、裴晋国二公，怜才重义，百世而下，闻其风者，无不津津乐道。乃舒生一生而两遇其人，可谓盛矣。《弹珠图》题咏甚夥，不知至今尚在人间否？杜司勋扬州梦后，得此足以补恨。
——清许奉恩《里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