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总是从一片麦田徐徐展开。春天的田野,丰盈、壮阔。南风浩荡,远天蔚蓝。绿色的麦子、金色的菜花流水一样摇曳,漫漶到遥远的天际,显现着作物一生中最为优美的品质与美德。而我是其间一个绌朴的农夫,同样一个朴实的农妇与我在田野间劳作,繁茂的草木淹没我们渺小的身影。我们相亲相爱,彼此不会分离。我们也养育着一大堆孩子,饲养着满地的牲畜与庄稼。远处是我们居住的青瓦白墙的村落,掩隐在密密的树丛之中,偶有鸟鸣升起,还有一条蜿蜒的河流静静流过。我们大口不修边幅地喝水,明亮的春日阳光让我们皮肤黑红而健康,微风吹来了远野的芬芳。像那些几乎所有的乡间农人们一样,直至白发苍苍,最后长眠在这片生养与耕耘一生的土地。……时光悠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这是忽然一年又一年茂盛在我心底里的一个奇怪的梦,真实又清晰,新鲜又芬芳沾满清晓的晨露。在异乡,不经意间,总会在心头一闪而过,或久久停伫在那里,让人惆怅。
实际上,我现在的生活与梦境里的生活大相径庭,也格格不入。二十年了,我把半生丢在异乡,渐把故乡与田野淡忘。我生活的地方,与田野的一切无关,我几乎已完全融入了城市。这里的土地生长的不是麦子,也不生长乡村的云朵与阵风,也不见紫云英、马兰头的身影,这里生长着鳞次栉比的楼宇,生长着夜如白昼的灯火、连绵不息的喧嚣与人流。我居住的地方不是一片田野,而是在一幢幢高大的楼房,高高密不透风的墙体终年难见鲜活的阳光,生长着整齐划一的陌生树木。
每次匆匆回到故乡,又匆匆离去,总是不能亲近那片生养我的土地。甚至异乡的城市生活渐渐改变了我的容颜,衣着得体时尚,皮肤光洁白皙,满口的股票、指数,很难想象我曾是在田野里生长的孩子。光阴沧海里,故乡已把我的痕迹抹去。那些春天里摇曳的麦子一年年兀自寂寞地繁茂又凋零,野花波浪一样漫过了荒芜的河滩,杂树生满了零落的村庄,于故乡,我越来越像一个陌生的过客与故人。
世间有那么多的梦,辉煌又远大的,美丽又灿烂的,可为什么还一次又一次做着这样繁盛却虚无与我越来越遥远的田园之梦?我的灵魂与田野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秘密?让我多年后仍念念不忘。梦在心头萦绕,让我温暖又悲伤,安宁又寂静,恍若我医治心灵的良方。
贰
动物行为学家说,“一些刚孵化出来不久的幼鸟和刚生下来的哺乳动物,会学着认识并跟随着它们所见到的第一个移动的物体,把此当作它们的母亲。”也许在我来到人世,睁眼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显现在我面前的是母亲温暖慈爱面庞之外,我还听见了风的吟唱,带来了远野芬芳的气息。在母亲的身后,田野,一大片又一大片无边的田野,也出现在我生命之初的视线里。
我不能忆起当时田野给我的震撼与惊讶,但田野的美与丰饶一定让我从此如爱着母亲一样潜意识地爱上了它。生命里最初最美好最初始的记忆总是在一片田野间展开。这么多年了,我忘记了太多的欢喜与忧伤,甚至淡忘了那些所谓刻骨铭心的爱情,唯有对那片田野最初的记忆仍栩栩如生。我还只是一个不到三岁或或者四岁的孩童,那个秋天的午后,天空蔚蓝广阔,漫漶着没有边际。一大片一大片庄稼生满了秋天的原野。棉花盛开着白色的花朵,花生密实绿色的枝蔓漫过沟渠,高耸着的玉米、高粱,纤长的枝叶在风中飘扬,天空有几只鸟鸣叫着展翅飞过,留下一道黑色的弧线。我仰起小小的头颅,惊讶地凝望着田野里的一切,田野的美与神秘从此深深震撼了我。
几乎整个幼年的时光,除去亲人对我无私的爱,实在没有什么与一片田野对孩童的诱惑可以比拟。仿佛空气、阳光与水,田野于一个孩童的全部生活不可或缺,生命最初的爱与忧愁几乎与田野有关,亦或是也孩童的生命融为一体。
村庄总如一枚枚鸽舍错落在田野深处,田野浓郁的绿色潮水一样漫流村舍之间,远野深处被风吹来的陌生甜蜜的芬芳气息让人眩晕。我整日如同一头迷途的小兽在田野间游荡,草木新鲜的绿色汁液沾满我的衣裳。我惊讶地凝望着一株幼苗怎样在一场倏忽而至的春风里舒展开嫩绿的茎叶,不几日就覆满残冬枯瘦的荒野。接着,在和煦的阳光下,它们越长越高,开放出铃铛一样的幽蓝色花朵。随着温度的升高,我还听见了虫鸣在草丛的深处,却不知踪迹。在生机盎然的原野,我认识了那么多鲜活的生命,从天空至大地深处,这片土地上,我们并不孤独,不是唯一的生灵,还有那么多的生命与我们相伴。天空属于飞鸟与云朵,麻雀与鹧鸪不分季节在田野的上空飞翔鸣叫,子规的歌唱,只会响彻在春日的温阳与雨水之间,梅季逝去,不知踪迹。也属于蝴蝶与蜂群这些卑微却生动的精灵,它们在摇曳的花丛与草叶间飞舞,采集着花蜜、寻觅交尾,完成着生命的历程。大地之上,各种草木轮番着短暂却绚烂的生命,婆婆纳、车前草、蒲公英、蛇床子、一年蓬……,但这一切却总归逝去,不见踪迹。虽然一年年春风还会回来,那些曾经日日相伴的花朵,却又是一副似曾相识的模样。那是生命不可回避的归宿与轮回,像那些曾逝去的亲人们长眠在田野里一样,不再回来。我小小的身影迷途在在冬日空旷的荒野,心间弥漫着清浅的莫名哀愁。
田野深处,是我整日辛劳着的亲人与乡邻,他们的劳作让田野觉得可亲与温暖。我们都天然地知道,田野是我们的乐园,也是我们的衣食依靠,它养育了我们,是我们的衣食来源,我们乡村的一切都来源于这片土地的馈赠。我们在田野深处穿行,总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生长着的庄稼,像每一个农人一样,面对一片生长茂盛或果实沉坠饱满的田地,总是心生欢喜。秋天的时候,成熟谷物的芳香在田野间弥漫,走在乡野之间,让我迷醉,脚下松软的土地,仿佛母亲温暖的胸怀,让我安宁。我喜欢凝望村庄的晚烟飘荡在田野上空,农人们扛着犁锄缓缓归家去,风里飘忽着若有若无的呼唤。
田野,在一个孩童纯粹的眼睛里,无边无际,消失在远方的云朵之间,神秘莫测,与孩童不着边际的梦不谋而合。我小小的身影游荡在田野深处,把村庄远远抛在身后,脚下却是越来越没有边际的广阔原野,云朵在远方的天际变幻着不同的姿势,狗尾草在风中摇曳,我怅然遥望里风烟的田野尽头,远方,远方是什么模样?哪里隐藏着怎样一个秘密与神奇的世界?这是一个孩童幼稚的心灵所无法知道的,但田野懂得一个孩童的忧伤。
叁
如同生活本身,田野并不总是罗曼谛克的诗情画意,在田野生机盎然的外表之下,隐藏着那些农人们生存的艰辛与苦难,虽然这本身与田野无关。而这些却让我们双眼与心灵蒙蔽,不知道生活的本质。
双亲没日没夜的辛劳,常常换来的是日不敷出,他们愁苦的脸上我读出的是无奈。母亲常常为我们交不出的学费发愁,父亲更为无钱购买化肥种子而彻夜难眠。像那些几乎所有乡间孩童一样,我也早早地品尝到农事的繁重与机械,在夏日猛烈的亚热带阳光下,我汗流如注,眼前却还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待我伺弄,最后在漫天的夕阳下,我总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归去。艰辛的生活,让田野显现出现实冰冷的一面,或这是一个孩童长大之后所面对的生活本来面目。
我曾不经意窥见母亲因过度劳作而干裂露出鲜红血肉的手指,心被刺痛。我怜悯地偷偷凝望着母亲因过度劳作而过早衰老的美丽容颜。她曾有过青春吗?有过与我一样的梦吗?可她的一生就只能这样在这片田野里老去枯萎,如同这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样,最后总会埋进小小的坟茔,不几年荒草将它覆盖,仿佛不曾来过。田野在一个渐长的少年心里显现出生活的狰狞,也早已不是当初美好神秘的模样。
更为重要的是,田野医治不好一个少年莫名的忧伤与困惑,也不能提供所谓的美好未来。曾一次次在黄昏亦或清晓,少年的我在田野深处疯狂地疾走或奔跑,泪流满面,只为消解心中不解的愁绪,旷野冰冷无言,我犹如困兽在野地间徘徊。我知道,在田野之外还是田野,那里隐藏着的不是孩童的梦想与缥缈的爱情,却是数不清不分彼此面目的田野,数不清与母亲一样命运的农人,最后都会老死在这片他们劳作一生的的土地上。田野丰饶却不富足,不能满足一个心比天高少年越来越膨胀的欲望,甚至浅薄地憎恨闭塞的田野阻止了他的梦想。
终于,在一个黄昏,我跳上一辆去往远方的列车,那些熟识的树木村落在模糊的车窗外倏忽而过,渐成淡影。虽有对亲人的千般不舍,却仍把故乡的这片田野抛在身后。像村庄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我抛弃了养育了我的村庄,我要去一个没有田野的那个叫城市的地方,寻找失落在少年时光里的梦想,我不要重复那些农人们一眼可以望到头的窒息生活。
肆
当我真踏上城市的那一刻,城市的高楼的密实的人流让我眩晕,但我很快地热爱上城市,甚至痴狂。我爱着城市亮如白昼流溢天空的灯火,那些琳琅满目的取之不尽的商品,让我眼花缭乱,我曾一次次贪婪地抚摸过闪闪发光的大理石墙面,街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让我迷恋,这些都是静寂的原野所没有的,仿佛这里隐藏着我少年时代的梦与爱情。虽然异乡一次次冰凉地拒绝着一个外来的不速之客,让我备尝生活的艰辛,我好像那些几乎所有异乡人一样,流连着城市缥缈却仿佛触手而及的幸福。我要有一所属于我的一处华美的城市房子,有一个可心的爱人,称心的工作,可以随时享用的物质便利。这样的生活目的,不知不觉间占据了我生活的全部。我甚至有点憎恨故乡的贫瘠,它虽有过美好的回忆,却让我们生活艰辛。我刻意抹去身上的乡土气息,学着城里人说话,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打扮,五光十色的城市,尽力融入城市的生活,总为没被认出是乡下人而沾沾自喜,满足着我小小浅薄的虚荣。
离开了故乡二十年了,在这个异乡的城市,经过多次的磨合,终于我适应了城市,也过上了所谓的城市生活,不再同父辈们样整日劳作却为基本的生计发愁。有份自己热爱的工作,舒适的不为房租发愁的处所,同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一样,正常地上班下班、休息时可以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生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甚至有点爱上这座他乡的冰冷城市。没来由的,却有一种叫空虚的东西日日缠上我的心头。工作下班睡觉,偶尔出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出去与所谓的朋友消磨时光,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就这样苍然老去,生命一眼可以看到尽头。我不得不审视自己,这就是我所要的生活吗?每天面对着与我一样行色匆匆面无表情的人流,为了一幢鸽舍一样的房子劳作一生,娶妻生子,养育着他们,为了所谓的工作而努力,在实验室小小的操作台做着没完没了,不知来路与归冰冷实验,长时间的劳作,让我脸色苍白,并不健康,又时时担心着哪天会突然失业而居无定所,然后颓然同故乡父辈们一样,就这样平静着老去。我茫然不知所措,但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我所要的生活,这也应该不是美好生活的本来目的,更不是我所谓的梦想。那我所要的梦想又在哪里呢?城市不能给我答案。这一成不变的生活,常让我窒息得发狂,让我每天在工作之外,倒头就睡,甚至我热爱写作也不得不中断多年,可仍不能麻木自己,我不知道我的生活哪里出了问题。
曾有一段时间,我拼命地一次次去西湖边的那座禅寺,虔诚地匍伏在佛前寻求安慰,当悠远的梵音清响在幽深的空谷,心间仿佛有了片刻的安宁,但凝望着西湖明丽的山色与如织的游人,我知我只是一个凡俗的人,我不能抛弃尘世,仍迷峦人间的美好。也曾一次次沿着一条美丽的不知名的河流奔跑,希冀流水能清澈我尘封的心灵。两岸是陌生的茂密树木,异乡冰冷苍茫的月亮挂在树梢,心间满是惆怅,这一切,并不能医治我生活的无奈。
伍
流水总有归宿,路途总有方向。人,是一个多么奇怪的事物。为了所谓的美好,在茫茫的人世不停波折,到最后,原来幸福却近在咫尺。像所有流落他乡的游子一样,在经过对繁华城市的热爱与痴迷之后,却越来越频繁地看望那个叫故乡的地方,仿佛远方或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疏远多年的村庄田野又让漂泊的心渐渐温暖,那些熟识的草木山川故人一样在这里把我等待。故乡依然是昨日不变的模样,虽然大多如我一样的农人已为了所谓美好生活纷纷离开故乡,而那些仍守候村庄一生的农人仍劳作在那片田野之上,春天播种,秋天收藏,唯有时光在他们身上留下苍茫的痕迹。我的心里开如升腾起一个莫名的梦,抑或早已隐藏在心底里的,只是沉重没有意义的生活让我迷失。
我开始审视我曾经的美好的少年往事,贫穷闭塞,幸福却常常与我相伴,健康而快乐,小小的年纪已懂得自然与生命的情趣。我也开始审视被我同情嫌弃的父母生活,正如他们所愿,他们仍过着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作的平淡生活,几乎鲜有现代文明的侵入,生活的需求达到最低(虽然并不需要他们这样节俭),几乎不会浪费每一件物品。可每次在归来的时候,他们的脸上却显现出平和与安静,已七八十岁的年纪,仍身体康健,几乎没有现代的文明病,不肯停止劳作,做着及所能及的农活。譬如母亲饲养了几十只鸡鸭,整了满园葱绿的菜地,如同空气与水,养育这些生灵,与它们相伴已成了生活的不可或缺。而年近九十的父亲,仍不舍放下田野,仍留下一亩多的田地供他耕种,因时序耕种各季庄稼,芝麻、花生、番薯、菜油……这些散入泥土芬芳的食品,每次会充盈着我这个游子空空的行囊。于他们,所谓比他们见了更多世面,懂得更多知识的我的,我又收获得什么呢?我与曾经日日相伴的田野自然越来越疏远,除了那些摸不着边际的所谓知识,我不懂得草木与节令之间的奥秘,也不懂得天空与大地之间的物语,更重要的是,我迷失了自己,除去物欲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还需求什么。
一次次春天或秋天的黄昏,我满面风尘从异乡归来,又行走在这片田野上。宁静辽阔,田野间熟悉的芬芳气息让我有些醉意,陌上野花如爱人一样依依,仿佛在把早已等待。黄昏金色温暖的阳光沐浴着秋天成熟的原野,静寂无声,天空有鸟悄然飞过,转瞬不见了踪迹。村庄隐藏在树林中,蔚蓝色的炊烟巨人一样生长向乌蓝的远空。莫名地,一种温暖又熟悉的情愫在我的心间徐徐升腾,仿佛时光没有逝去,多年的漂泊只是长梦一场,我还只是那年的孩童。金色的光影里,我凝望见我亲爱的双亲正从他们劳作一生的田野间归来,安宁又平和。我泪流满面,心间豁然。
我终于理解了自己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头出现这个梦。那是灵魂的回归与召唤,生命若如繁花,终归寂静、素朴,多年的漂泊生活与寻觅,那些繁华的生活并不能承载梦想与远方,更不能让人对抗生命的忧伤与时光的苍茫,那样的生活不属于我,简单、安宁才是生活唯一本质的目的。唯有田野里按时节令生长的草木,那些吹过田野的阵风与鸟鸣,会让人听得见自己心底里的声音。田野养育了我,我生长在这里,田野的基因与密码已嵌入我的生命,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我只属于这里,属于这里的土地与天空,像我一代代在土地里生长的、劳作着、又逝去的先人们。而田野里那些在此劳作一生的农人早已给了我答案,我也真正理解了双亲对土地执着的热爱,我为当年的无知浅薄感到羞愧。乡村贫穷闭塞,与丰饶的田野无关,也与辛勤一生的农人无关。
我知道,我有一天终会归来兮,回到这个生长我灵魂与身体的地方。田野依然丰饶,春天的麦田仍如波浪一样涌向天涯。它充实辽阔,可以盛放梦想与游子一颗疲倦满是伤痕的心灵。像那些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农人一样,按时令种植或收获着庄稼,懂得节气与大地之间的物语,认识田野每一种草木,懂得田野每一声轻吟。风吹过田野,鸟鸣在空中,光阴流转。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吾心归去即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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