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人-37.茑萝施乔松1.“小君,你父亲留在植物园,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第五藤摆弄着手中的小瓶子,“况且,他不喜欢这里,也不喜欢你与我走得太近。”“先生,我爸爸是个耿直的脾气。我会继续用梦境慢慢改变他的性情的。”曾颜君心中忐忑不安,最近的第五藤愈加乖戾阴骘,难以捉摸。“那倒不必,他什么性情,我不在意。”第五藤笑笑,“我只是觉得,有个地方更适合你们。”曾颜君抬起头,紧张地看着第五藤,生怕他说出什么可怕的地方。“江家。”说着,第五藤将一个黑色小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曾颜君手里,“去给江植下毒,试试我新研制出的药到底管不管用。”曾颜君不由问道:“您不是已经做过实验了吗?”一直微笑着第五藤板起脸,像换了一个人一般,眼中满是杀意,“我需要在真正的、已经觉醒的植物人身上做一次实验。”2.记忆很重要,你之所以是你,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的记忆。试想,倘若将张三的记忆完全移植到你的大脑中,那么你能肯定你还是你吗?江植内心深处的不安,正是源于此。他的记忆只能保存72小时,不得不每天写无差别日记,然后将日记吃掉,以此来永久保存记忆。这就意味着,他的记忆可以伪造,可以改写,可以删动。江植深知这一点,因此才用松针将日记轻轻刺在纸巾上,若不仔细辨认,别人很难发现。在江植潜入低维世界之前,曾暗中违背女王的命令,将自身的能量全部转移到潘楠的体内。转移完成后,他才发现自己一时疏忽将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也转给了他,而他自己只能有72小时的记忆力。如果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这也意味着他失去了真正的自己!于是,当时江植复制了两份记忆,一份和他的能量一起封存在潘楠体内,而另一份则刻印在纸巾上,提前放在江家,由江建业暂时保管,这便是那满满一柜子纸巾的来源。如此一来,他一身轻松地以新生植物人的身份潜入到低维世界,女王便会相信他真的放弃了能量和记忆,而龙血也不会轻易地发现他。更重要的是,万一以后潘楠出了什么意外,那么他失去的只是寄存在他体内的能量,而记忆还有备份,他起码不会失去自己。江植吞下最后一片纸巾,慢慢咀嚼、消化、吸收,封存已久的记忆沉甸甸地压在他心里,甜蜜的、苦涩的、轻松的、沉重的……他微微闭上眼睛,一时间无法将罗喻松的一切与自己联系在一起。他望着空荡荡的柜子,心中莫名涌出一股不安感。他们有没有在这些纸巾上做过手脚?虽然他在高维空间里安装了摄像设备每时每刻都监控着这间卧室,但他们若真要破坏自己的记忆,也不是没有机会。这个念头一旦蹦入脑海,顷刻间,周围的每个人都变得面目可疑了。贺晓荷不想觉醒,贺美婷不想死,江建业一心想保护他的亲生儿子,如此想来,他根本就是这个家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楼下隐约传来贺晓荷和潘楠的争执声,然后江建业不知说了句什么,贺美婷像个花痴一样“咯咯咯”笑个不停。在如此凡俗而幸福的人间烟火里,江植觉得自己是多余的。等等!他努力甩甩头,他何时这么在意自己在家里重要不重要了?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家。不不,这根本不算是一个家,这些所谓的家人,只不过是因为同一件事在聚到这个屋檐下而已。“喻松,喻松……”黑暗中,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唤着他的名字,他微微一颤,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涌入心田,既陌生,又温暖,还有一点忧伤一点恐惧,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太久了。是小薇?不,是女王。他定定心神,一个转身,瞬间消失在卧室里。有一种感情,它比亲情更难割舍,比友情更纯洁无暇,比爱情更坚如磐石;这种感情,有时候被称为“义薄云天”,有时候被称为“忠诚”,但具体落在江植和女王之间,则被称作“习惯”。就像那些紧紧缠绕在松柏上的菟丝子,缠绕和被缠绕,就是它们生命的常态。藤蔓罗织而成的软床慢慢地调整成藤椅的形状,绒软的触须们小心翼翼地包裹着司马薇。她虚弱地坐起来,一根绿藤轻轻束起她的长发,翠绿的叶子和乌黑的头发,衬得她那张脸愈加苍白。“我回来了。”江植的声音颤抖着,单膝跪下。“喻松,或者,我现在应该叫你江植?”江植低头,沉默。沉默,也是一种语言。司马薇轻叹一声,说:“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就像你当年背叛龙血王一样。”江植愣了愣,很快意识到她口中的“背叛”是指什么,急忙辩解道:“请您恕罪,我只是不想失去保护您的力量,也不想失去那些记忆。如果没有了记忆,罗喻松便不是罗喻松了。”司马薇看着他,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已经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没有引导贺晓荷进行唤醒仪式?是不是,就像当年你对我起了恻隐之心一样,也舍不得对她下手?”“不是。我之前只专心想着完成那项‘特别任务’,耽搁了。”江植所说的“特别任务”,就是指那瓶装有毒血的化妆品瓶子,“至于贺晓荷,我一直克制自己,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克制?”司马薇抬起眼,细细看着眼前的少年,“如何克制?”江植坦诚答道:“每日的无差别日记中,我会特意不写与她有关的……快乐记忆。还会额外备注提醒,不许对她有任何感情。”“若是无情,何须克制?”司马薇皱起眉头,“她……和我很像吧?”“不像,只是形似。”“那么,你喜欢她,是因为她是她?还是因为她是我的影子?”司马薇稍稍调整了坐姿,藤蔓们也随着她的动作忙碌起来,将藤床调整成最舒适的形状。江植深深将头低下去,再次陷入沉默。司马薇抬抬手,“算了。也许是我病得太久了,竟然会问这种无聊的问题。这些年来,因为中毒的原因,我大部分时间都在睡梦中,梦里总是回到我们初遇的时候。那时候,我是沉睡期的植物人,而你是我的启蒙者,就像现在的你和贺晓荷一样。仔细想想,连境遇都是这么相同。那时,我一被唤醒,就被龙血王追杀,而现在,贺晓荷一被唤醒,就会被我这个女王杀死。”说到这时,她顿了顿,语气里似有一丝哀怨,“很多年前,你说过,你的命很长很长,而我只需要寄生于你一人就可以。从那一刻,我便把你的生命视作我的生命,把你视作我。所以,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江植始终低着头,江植和罗喻松的记忆混杂交错在一起,他无法分辨自己与司马薇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有过美好的回忆,曾经彼此信任,彼此喜欢,也曾同生共死、立下血契。只是,当时势推着司马薇顺理成章成为女王的时候,罗喻松才知道,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成为女王。最先感受到背叛的,是罗喻松。“喻松,我还是想叫你喻松,”司马薇身下的枝蔓缓缓舒展开来,托着她慢慢躺下,“我撑不了太久了,有些事若不告诉你,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嗯,喻松听着。”“你知道的,我有推算未来的能力。在我的眼里,未来就像无数条盘横交错的抛物线,从起点到终点,我能看得一清二楚。如果想要改变,那么只需要在这条抛物线的起点、或终点之前的适当位置做一些调整和干预,就能改变整条抛物线的轨迹。要在什么位置做什么样的调整才能让抛物线按照我想要的轨迹发展,我全都一目了然。所以,从我们杀死龙魄那一刻起,一切都在按照我推算的方向按部就班的发展。可是,御松,你知道为什么我能拥有如此强大的推算能力,而其他菟丝子属植物人却没有吗?”“因为您天赋异禀。”“不。因为当我获得这种能力的时候,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菟丝子属植物人。也就是说,只有当这个世界上只剩一个菟丝子属植物人的时候,我才能拥有推算未来的能力。试想,倘若有第二人,而这个人也试图通过改变现在、从而掌控未来,当他筹谋的未来与我的计划相互矛盾时,他一定会制造一些事件将未来扳向他预期的方向,而我也会做类似的事。如此一来,变数就会无限增加,我们的预测和推算就全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所以,我在登上王位之后,就立刻下令,毁灭了除那颗种子之外的、所有菟丝子植物人的种子,禁止菟丝子属植物人的繁殖。喻松,你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有且只能有一个菟丝子属植物人,这是掌控未来的唯一办法。”江植紧紧皱起眉头,他原本以为司马薇下令禁止菟丝子属植物人的繁殖,是害怕被比她更强大的同族取而代之,万万没有想到这是竟然她拥有推测能力的前提。于小慧的死的时候,他曾经刮下一点她舌头上的毒刺,试图寻找出其它的解毒办法,让贺晓荷逃脱死亡的宿命。现在看来,就算有了解毒方法,贺晓荷也得死。想到这里,江植只觉得心中一阵悲凉,仿佛又回到当年他,回到了他还是司马薇的启蒙者的时候。“其实,在贺晓荷的种子探出第一枝嫩芽的时候,我的推算能力就开始慢慢减弱。在这之后,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按照之前的推算,按部就班的进行而已。我算到了一切,可就是偏偏没有算到你会暗中违背我的命令。”江植低声道:“我……如果我失去记忆和力量,我就不是罗喻松了。”“你现在已经不是罗喻松了,不是吗?”司马薇有些激动,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待到情绪平复后,才继续说:“事已至此,我只希望你知道,如果贺晓荷不觉醒,如果我不能成功与她换血,我体内就不会产生对付病毒的抗体,更无法利用抗体调制出解药。我死不足惜,可这种可怕的病毒很可能会毁灭所有植物人!”说到这时,女王深情地看着江植,“蒹葭依玉树,茑萝施乔松,这是我们当初的誓言。我是女王,也是你的小薇。如今,我已经不能再推算未来,所以,我把我所有的未来都交给你,喻松,你知道该怎么做。”藤蔓们将司马薇一层一层地包裹起来,像一只厚厚的绿色虫茧,她已极度虚弱。“那个装着死去的小植物人毒血的瓶子……”“我累了,”司马薇的声音从绿茧中传出,“你回去吧。”38.存在非合理“江植!下楼吃晚饭!”贺晓荷敲了敲江植卧室的门,过了一会儿,她见里面没有回应,于是试探着推开门。卧室里没有人,大衣柜的门敞开着,原本堆在里面的纸巾全都不见了。“人呢?”贺晓荷嘀咕了一句,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跑回卧室,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男生女生》杂志,翻开,杂志中间夹着一页破破烂烂的纸巾。记得刚来江家时,她曾因为想偷江植的日记而故意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在清理卫生时无意中动了他的纸巾。虽然后来他强忍着恶心把垃圾桶里的纸巾全都吃掉了,但还是漏掉一张——她拖地时不小心划破了脚踝,就顺手抽了一张绑在脚踝上,随便用透明胶固定了一下。当时家里一片狼藉,江植又因为纸巾的事情大发脾气,场面十分混乱。待到她晚上洗澡时,才发现脚踝上那片被水浸湿了的纸巾。当时,脚踝上的伤口已经结痂,纸巾上斑驳的血迹也被洗澡水晕染成一片淡淡的浅红。她将纸巾小心翼翼地贴在杂志的书页上,本来打算哪天拿出来再恶心他一次,谁知时间一久,竟然完全忘记了这码事。现在,这片纸巾皱巴巴地贴在书页上,已经没办法揭下来了。她轻轻抚摸着杂志,惋惜地自语道:“可怜的男生女生啊,为了江植能有完整的记忆,只好委屈你了……唉,当初要是夹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好了。”她拿着杂志走到门口,犹豫了一小会儿,又返回去将杂志摊开在书桌上,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眯起眼睛一点一点地查看。由于被水浸泡过,纸巾上的大多数字迹已经无法辨认,但边缘的部分有一行小字幸免于难:“记住,千万别对这个世界投入任何感情!尤其是贺晓荷!”“我呸!”贺晓荷放下放大镜,从笔筒里拿出圆规,将那一行小字小心翼翼地剥下来,“他不会在每页纸巾上都这么写吧?整天给自己输灌这样的记忆,难怪他总是摆着臭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他八百万似的!”贺晓荷将剥落的纸屑吹到地上,又翻到粘着纸巾的那页杂志的背面,轻轻地用圆规刻了一行小字:“贺晓荷是全世界最美丽最可爱最善良最温柔最聪慧的女孩子,她是全人类的宝贵财富,是可以温暖整个宇宙的柔光,因此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她。不要逼她觉醒,不要让她母女分离。”写完这句,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补充道:“为什么宇宙中会存在一个需要割裂爱才能繁衍的种族?”写完后,她自己也觉得有点高调有点肉麻,但也无法修改和补充了,她在最后的宝贵地方,写下这样一句话:存在并非合理。贺晓荷将刻满了“蝌蚪文”的杂志页放在台灯下照了照,满意地点点头。她合上杂志,心中默念了几句“不会被发现、不会被发现、不会被发现”,这才重新溜进江植的卧室。“马上就十八岁了,还没学会敲门吗?”借着走廊里的灯光,只见江植斜靠在椅子上,沉着脸。贺晓荷顺手想打开灯,可转念一想,还是不开的好,“我以为你不在,哦,其实我是来还你东西的。”她心虚地笑了笑,将杂志递给江植,“就是家里闹‘水灾’那次,还有一片纸巾没还给你。”“当时,这片纸巾被水浸湿了,放心!是干净水,很干净的……我把它夹在杂志里,本想阴干了以后还给你,谁知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一忙就忘记了。”说着,贺晓荷小心翼翼地翻开杂志,“现在纸巾粘在书页上弄不下来,所以你最好连这页杂志也一起吃掉。”刚刚和司马薇的谈话,令江植心情异常沉重,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借着走廊里的灯光,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不由想起做司马薇启蒙者的那段快乐时光。不,贺晓荷不是司马薇。司马薇将一切都藏在心里,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达到某个目的、改变某件事的未来而精心设计的,即便在沉睡期只是个普通少女时,她的天真活泼也有着菜市场里特有的小心机。而贺晓荷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快吃了吧!”贺晓荷暗暗松了口气,她原以为他一定会大发雷霆,“我帮你把这页杂志撕下来啊。”“我自己来。”江植撕下那页纸,叠了叠,塞进嘴里,随即紧紧皱起眉头。“有、有什么不对吗?”贺晓荷紧张地问。江植摇摇头,顺手翻了翻杂志,撕下后面的几页一并塞进嘴里,说道:“这杂志里的故事太吊人胃口了,刚才只吃了个开头,不过瘾。”贺晓荷偷偷打量着江植,试探着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可爱?”她本想试试自己偷偷刻上去的字有没有效果,可问完之后她立刻就后悔了,万一江植说“不觉得”,她就立刻撞死在枕头上。“美丽可爱善良温柔聪慧,温暖宇宙的柔光。”江植面无表情地说。“哇,你怎么突然这么肉麻!”贺晓荷故作镇定,内心却发出一声欢呼,原来江植这么好控制,早就该用这一招了,“走啦,下楼吃饭!”“你先去,我马上来。”望着贺晓荷美滋滋的背影,他顺手摸出一页纸巾,把刚才她刻在纸页背面的话一一写下来,然后备注上:“这些记忆,是贺晓荷企图强加给我的,我不可以喜欢贺晓荷,她只是一味解药。”解药……毒药?江植不由陷入沉思。刚才贺晓荷还给他的这页纸巾中,原本记载着一段十分重要的记忆:当他奉命剿灭龙血的残党时,曾经听到过一个传言,一个拥有操控时间维能力的菟丝子属植物人,和一个肯牺牲性命的捕蝇草属植物人,再加上一个觉醒了年以上的海带属植物人,合三人之力,就可以穿越时空。虽然他们只能在穿越后的时空短暂停留,但这很可能会造成很糟的影响,比如,动摇龙血王的政权。据说这才是菟丝子属植物人被诛杀的真正原因——捕蝇草属植物人十分强悍极难对付,海带属植物人又行踪不定难以一举剿灭,只有菟丝子属植物人是最好欺负的,何况他们恶名在外,灭族诛杀令不会引起其他植物人种族的不满。当时,江植还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罗喻松,他只把这个传言当做一个笑话来听,因为这三个条件根本不可能同时满足,捕蝇草属植物人天性自私,怎么可能会甘愿牺牲性命呢?而岁以上的海带属植物人就更加罕见了。可现在仔细一回想,江植又觉得这个传言倒有七八分的可信度。因为只有这样,那瓶杀死龙魄的毒药,才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毒死龙魄的,就是江植前阵子从于小慧家中的小植物人的尸体里抽取的毒血!想到这里,江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他的推测成立,那就意味着,早在很久之前,就已埋下了今日的因果。当年,司马薇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用何利益交换,找到了合适的捕蝇草属植物人和海带属植物人,穿越到未来,取走了那瓶毒血,用以毒死龙魄——龙魄死后,司马薇又故意将第五藤安置在一个相对安全又不会被打扰的地方,任由他进行各种变态实验——因为第五藤的实验,导致了实验品的变异,变异的实验品体内携带着能令植物人致死的病毒——变异的实验品不小心溜出来,感染了某个沉睡期植物人——江植无意中发现了染毒而死的沉睡期植物人——女王提前下令,让江植将被毒药感染的血液放在指定的位置,以方便“过去的她”能在限定时间内快速取走那瓶毒药,用以毒死龙魄……也就是说,司马薇明知道这种毒药会给整个植物人界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但仍全力促成了它的出现。因为,这是她走上王者之路的第一步,也是必须的一步。司马薇自己引发了一场灾难,最终却要用贺晓荷的生命来“买单”。想到这里,江植将那页原本写着“不可以喜欢贺晓荷”的纸巾撕得粉碎,抛出窗外。小妖UU
深爱如长风